站在灰白的石制鸟居前，夏实从手机地图里抬起视线，有些奇怪地看着这座颇有历史气息的建筑。
从地铁站出来不过几百米，她就看到了这座夹在学区中间的鸟居。尽管处在居民区附近，神社门口却有着一种出乎意料的静谧。盛夏的太阳烘烤着地面，神社周围浓郁的绿色却使她神清气爽。
她犹豫了一下，收起手机，走了进去。
“她不见了！夏实她不见了！”和也对咨询台的护士吼出这句。
就在几分钟前，和也打开夏实病房的门，却惊愕地发现她不在里面。被子整整齐齐地放在病床上，还带着新压的折痕。
“请冷静一下。你说的是306病房的川崎夏实小姐吧？她已经出院了哦，就在昨天下午。”
护士平静地叙述着，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。
这样的病人亲属太多了，在医院工作的人不管是谁都多少见过几个，她一点也不惊讶。
“谢谢。”扔下这句话的和也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。
护士在心中叹息着，脸上是一成不变的职业化的微笑。
夏实净过手，向古旧的塞钱箱中投下她身上仅有的两枚百元硬币。她摇了摇铃绪*，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她就在这响声中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，小声说出她的愿望：
请让我变回男人。
她小小地鞠了一躬，铃声渐小，最后归于寂静。夏实听到蝉鸣声。
她下意识向右方看去，那里有人注视着她。
是那个少女。
少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，沉默少许，随即莫名地一笑。
“跟我来吧。”少女转身。夏实连忙跟上去。
她跟着少女绕过拜殿和主殿，走过小桥和竹林。
面前依旧是神社风格的屋子，只不过没有什么装饰。少女走上台阶，拉开纸门，里面是和式的房间。
房间中央是一张方桌，上面是一些茶具。方桌旁面对着放了两张垫子，少女走到其中一张旁，正坐。
夏实有些摸不着头脑，只好在她对面盘腿坐下。
“神社里也没什么可以招待的，只有些粗茶，希望你不会介意。”
“不……”她下意识地回答，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。
院子里的添水*发出寂寥的敲击声。
趁着少女摆弄茶具，夏实终于有空闲仔细端详她。
今天少女没有穿那件水手服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水绿色碎花浴衣。这让她身上的大和抚子气质更加浓郁。
她还会茶道啊……将来会是一个好妻子吧——不知怎么，夏实心中冒出这个有些失礼的想法。
不过话说回来，她到底是什么人呢？住在神社，又不像是巫女的样子。
少女抬头看了她一眼。
“这里的现任神主和我是旧识，我借住在这里。”
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，少女向她说明。
夏实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只好继续看她泡茶。
院子里传来添水和蝉鸣声，夏实有些心不在焉。
“请用。”
夏实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茶碗，却突然忘记该干什么。随即她反应过来。
“我不客气了。”夏实端起茶碗，一饮而尽。
茶是好茶，泡茶的人手艺也很好，可夏实却在抹茶中喝出了化不去的苦涩。
对面的少女微笑地看着她喝下茶，看着她把茶碗放下。
少女忽然站起身来，走到屋子的另一边。
那里空无一物。
——不知什么时候，她已将原本放在桌边的木刀拿在手中。她将刀换到左手，正坐下来。
“请看。”
她将右手放在刀把上，虚握，而左手已经握在大约八寸的位置。
那里是刀鞘——仔细观察可以发现，这柄木刀比一般木刀要粗，而且长度也在三尺左右，几乎与野太刀相当。而更加不同于平常木刀的是，在她双手之间的那一段上，可以模糊地看到一条缝隙。
这根本不是什么木刀，藏在白鞘*中的是一把真刀。
夏实的思绪被打断了——眼前的少女突然有了变化。
她的双手突然握紧，不，是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。她依然坐在地上，但整个人都已经蓄势待发。
这是要干什么？
她来不及细想，只觉得周遭的气氛变了。从握着刀正坐的少女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压抑的气势，瞬间就弥漫至整个屋子。空气变得沉重起来，仿佛呼吸一次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。
少女凝视着前方，准确地说，是前方五尺左右的区域。
那里有着什么。夏实看着那块空无一物的榻榻米，周遭的氛围使她有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。
“敌人”
夏实的脑中闪过这个词，然而少女的动作比这想法更快。她一个跨步从正坐的姿态前冲，横握的木刀瞬间出鞘。
居合十二式第一式，“前”。
刀光一闪。
敌人的头滚落在地上。少女振血，收刀，回复正坐。
整个房间是死一般的寂静。院子里的添水落下，发出空寂的敲击声。
夏实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。
她毫不怀疑，如果刚才这屋子里有第三个人，那么在那一瞬间他已被斩杀。
这是居合十二式中最基本，也是最简单的一式。是在感受到敌人杀意的一瞬间，抢先拔刀，在敌人发难之前将敌人斩杀的一招。
这一式，不是为了杀敌，而是为了保命而设计的。挥剑者本身并没有恶意，而是为了应对敌人的杀意而迫不得已挥出这一剑。
然而夏实确实地感受到了杀气。不是少女本身，而是敌人所散发的杀气。
她透过少女感受到了那本不存在的敌人的杀意。
“不存在什么杀气哦。”
不知什么时候坐回桌子旁的少女看着夏实，淡然地微笑着。
“可是我明明……”
“所谓杀意，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。然而我们却又能从人的身上确实地感受到这样一种气氛，是为什么呢？”
似乎料到夏实不会回答这个问题，少女顿了顿，继续说道：
“在拔刀的一瞬间，持刀者的躯体会做出反应。绷紧的肌肉、为了蓄力而平缓的心跳、紧张的表情、均匀的呼吸，还有缩小的瞳孔，这些生理反应会汇聚成一个整体，从而使观察者产生这样的感觉：这个人好像正在散发杀气。将这个道理推广到一般人，”
夏实点了点头，示意她说下去。
“一个人的精神，也是这样体现的。心理活动会化为微小的生理反应和肢体语言，而对于观察的人来说就有了观感。反过来说，没有观察者，这个人的思想和性格无法得到体现，那么他的精神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。”
少女抿了一口茶，
“而情绪和思想是怎样产生的呢？人通过五感来感受世界，将得到的信息在脑中处理，当然仅仅将这些整合还不够，要形成思想，还必须加上自身的理解——理解能力和处理方式就是由肉体的个体差异所决定的——这些理解再通过肉体向外界传达，外界的反馈又会促成新的思想。而反之，空有理解能力，没有接收信息的途径，是绝没有可能构成思想的。人的思维需要工具，不管这工具是图像，是声音，还是其他感受器所接受的信息，抑或是语言，都不可能由某一个人自身产生，就好比一个天生的盲人绝对不可能弄清楚长度在视觉中的概念一样。因此一般人理解中的‘我思故我在’在前提上就是错误的。如果环境的影响不存在，那么反之思想也就不会产生。而社会地位，甚至自我认知，从根本上来说，都是一样的。换句话说，就是环境决定自身。”
“这就是‘自我意识’的本质。”
夏实哑口无言。
少女低头喝茶，夏实看着她，两人之间沉默许久。
夏风吹过竹林，发出海潮般的响声。
夏实的心中掠过在哲学和心理学中最基础的概念，而对面的少女刚刚的言论动摇了她对它们的理解。
最初她还在思考少女对她说这些话的必要性，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少女的目的了。
正当她继续想着这些话的时候，面前的少女突然放下茶碗，“哆”地将它顿在桌子上。
夏实不解地看着她，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做出违背礼法的动作。
“该说的都说完了。”
少女盯住夏实的眼睛，站起身来。在她的左手中，紧握了那把刀。
“那么，选择吧。”
注1：铃绪：神社拜殿前方拴着铃铛的绳子，祈福前需要摇响铃铛。
注2：添水：庭院景观，最初用于以声音驱走鸟雀，后演变为庭园设计的一环。基本由一节可上下摆动的粗竹筒和一块石头组成。
注3：白鞘：平时不用刀时，用于保护刀刃，使其顺畅“呼吸”的朴木制无漆刀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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